這三年半里,他不知道,和他一起見義勇為救人受傷的哥哥李聰森已醒了,但留下后遺癥;他不知道,政府資助杯水車薪,所判的賠償未兌現(xiàn),他已沒錢交醫(yī)藥費;他更不知道,哥哥、嫂子曾跪街行乞,只是為了讓他繼續(xù)活下去。
他還不知道,他們兄弟的救人行為比《廣東省見義勇為人員獎勵和保障條例》的出臺早了半年,因此無法按規(guī)定獲得政府的見義勇為補償。
昨日,他的家人再次坐上原告席,去打又一場見義勇為者起訴政府的官司。
可惜,他什么都不知道。
救人
“救命啊!”
2012年6月1日,兒童節(jié)。上午9時許,云浮市新興縣六祖鎮(zhèn)的不銹鋼工廠里,李攝森、李聰森兩兄弟正在燒焊裝修用的不銹鋼。摘下面具喘口氣的功夫,兄弟倆聽到了呼救聲。聲音來自廠房門外的沼氣池。
29歲的李攝森和32歲的李聰森,拔腿跑到這個荒廢了7年的涼果廢渣池旁。
池里兩個四五十歲的男子,清洗池底時攪動陳年腐泥,揮發(fā)的沼氣將他們熏倒。兩人在池里掙扎,旁邊一個中年女子在呼救。
兄弟倆一句話沒說,縱身跳進3米深的涼果廢渣池,拖著兩個男子的肩膀,想把他們拉上來。一攤腐泥,滿池沼氣,兄弟倆很快也陷入這吞人的池里。攝森跳下去時,吸入了池中的臟水,呼吸一度暫停。
附近聞訊而來的村民拿電風扇吹散了池里的毒氣后,救出了四人。攝森和聰森雙雙昏迷不醒。
一小時后,攝森的二哥李潑森接到了工廠老板的電話。潑森又匆匆打電話給聰森的妻子莫接英。二哥焦急的語氣中,莫接英只聽清“中醫(yī)院”、“阿聰、阿攝出事”,她抱著剛會走路的小兒子,拉著四歲大的女兒,坐摩托車趕到新興縣中醫(yī)院。
“千萬不要出事,千萬不要出事”,摩托車上,莫接英一手抱著兒子,一手迎著風抹淚。
到了醫(yī)院,在急救室門口,莫接英看到很多人身上臟兮兮的,還以為是出了交通事故。在場的人們告訴她,莫接英才知道兄弟倆救人中毒。自己的老公,被送去了縣醫(yī)院。
聰森在醫(yī)院昏迷的第三天,蓬頭垢面的莫接英在ICU病房外情緒失控,“你出事了我怎么辦?孩子怎么辦?”莫接英嫁給聰森近10年了,生了4個孩子。
醫(yī)生推開病房門,對莫接英說,“回家準備點粥水。”
莫接英懸在心里的石頭一下落地,一路小跑回家煮粥,“起碼醒過來了。”但醫(yī)生診斷,聰森仍有輕度腦損傷,對記憶和日常行為存在影響。
家里最小的攝森,則一直沒醒來,成了“植物人”。還有半年就要過門的未婚妻,在攝森身邊守著。半年后,她離開了。
“家里人老是叫我回去。”
“你自己做打算吧。”
潑森記得,他說完這話后,攝森的未婚妻就再也沒回來。
乞討
在新興縣醫(yī)院住了不到一個月,攝森轉到廣州珠江醫(yī)院治療。聰森擔心弟弟,自己病情尚未完全恢復,就不顧醫(yī)生勸阻,出院趕到廣州照顧弟弟。二哥潑森也放棄工作,到廣州幫忙。
攝森每在醫(yī)院躺一天,就要花去不菲的費用。
錢從哪里來?
當 年7月19日,新興縣政府向兄弟倆頒發(fā)了“見義勇為”證書,并出面為他們籌集到近90萬善款。2013年,政府安排了法律援助,由攝森向廢水池業(yè)主、被救 者等人索賠,歷經(jīng)一審、二審,法院判決李氏兄弟獲賠20萬多元。可法院判決遭遇執(zhí)行難,所判的賠償李家一分錢也沒拿到。2014年6月中旬,他們向新興縣 法院申請強制執(zhí)行,但除了1.5萬元的司法救濟款外,仍顆粒無收。
醫(yī)院里,攝森的住院賬號已開始欠費。家里又負擔不起,回老家東借西湊也不頂用。
為了弟弟的醫(yī)藥費,聰森和妻子決定,上街乞討。
2014年3月26日,廣州。一大早,莫接英買了兩個包子,給女兒、小兒子吃上,帶他們到珠江醫(yī)院門口的公交車站,一家人隨便上了一輛公交車。聰森抱著一張半米寬的卡紙,上面用黑色筆寫著他們的遭遇;背上的背包,裝著各種欠費單、證書。
公交車經(jīng)過廣州大道中,人來人往,一家子決定在這下車。
來到五羊新城人行天橋下,鋪好卡紙和證書、欠費單,莫接英還沒來得及反應,聰森咕咚一聲跪下了。
這是他第一次跪,而且是當眾下跪。
“明明是見義勇為的英雄,為什么走到這一步”,聰森跪著,淚如泉涌。身邊的莫接英帶著兩個孩子,也哭成淚人。
經(jīng)過的路人步伐匆匆,有的停駐腳步,翻起了證書,“怎么會到這個地步”。很多人同情他們的境遇。
他們忘了帶水,路人送了他們兩瓶水;兩個孩子鉆進一旁的樹叢,路人提醒莫接英看好孩子;一家中飯沒吃,旁邊的小販給孩子送來豆腐花和番薯,勉強給孩子填飽肚子。
天下起了雨,他們走到天橋底下避雨,繼續(xù)乞討。
一直到天黑,兩個孩子喊餓,聰森才用手支撐起自己的大腿,顫顫巍巍站起來,搭車回家。
這天,他們一共籌到了幾百塊。但白天在天橋下看見他們跪乞的熱心人士葉先生,晚上專程到珠江醫(yī)院看望攝森,捐助了5000元。
第二天,多家媒體上門采訪。在媒體的協(xié)助下,又籌集了幾十萬元醫(yī)療費。
當街一跪,解決了燃眉之急。
困境
為了能維持攝森的治療,李家多次向縣政府申請撫恤金,一直沒有下文。
無奈之下,他們選擇了訴訟,成為廣東首宗見義勇為者起訴政府案,并在此后卷入重重官司。
今年5月12日,他們向云浮市中級法院提起行政訴訟,狀告新興縣政府不履行法定職責,并得到立案。7月9日此案審理,云浮中院責令被告新興縣政府對原告提出的《申請書》作出答復。
縣政府回應稱,由于《廣東省見義勇為人員獎勵和保障條例》從2013年1月1日起實施,因此李攝森、李聰森的見義勇為行為不適用這個條例。
半年之差,讓兄弟倆得不到見義勇為的補償。
縣政府建議他們,盡快向戶籍所在地鄉(xiāng)鎮(zhèn)政府申請傷殘評定。
李家對此回復不滿,再次起訴新興縣政府,案件昨日上午在云浮中院再次開庭審理。縣政府仍然建議他們申請困難和傷殘補助。法院也沒有當庭宣判,還待進一步審理。
今年12月14日,潑森在廣州郵政局寄出三份快遞,收件人分別是新興縣、云浮市和廣東省三級文明辦。他要為弟弟李攝森、李聰森申報“中國好人”榮譽。
如今,攝森已從珠江醫(yī)院轉院到廣東三九腦科醫(yī)院。
醫(yī)院10樓,30號床,攝森插著鼻管,側著頭,眼神呆滯。潑森從病床尾端的折疊床上起身,走到病床邊,從床頭拿出兩個枕頭,一手將攝森的身體推至側身狀態(tài),一手將枕頭墊在他身后。他純熟地拍著攝森的背,扯走腰臀下墊著的尿布,鋪上新的,再將攝森身子擺平。
潑森將營養(yǎng)餐的罐子打開,將營養(yǎng)品混了水,吸進大型注射器里。注射器再連上鼻管,一點點推進去。
除了營養(yǎng)餐,水、藥都是這樣“打”進攝森的胃里。
喂完餐后,潑森往攝森的手里塞了一個口香糖的罐子,攝森的手一直握著,出汗捂得手都潰爛了,只有握著東西,才能避免手繼續(xù)惡化。
弟弟已經(jīng)這樣躺在病床上三年半了,靠每天近200元的藥物維持著。潑森一邊機械地照顧弟弟,一邊想著自己的家。
大哥早年意外得了精神病,老三聰森留下了后遺癥。李家現(xiàn)在只有二哥潑森和三嫂莫接英能干點活。為了照顧攝森,潑森、聰森和莫接英輪流看護。而在懷集家里,還有兩個70多歲的老人和一群孩子。
潑森還想起熱心的陌生人黃姨。這位住在龍歸,每天輾轉近兩個小時的路程,到醫(yī)院來給攝森按摩的黃姨,因為腿腳風濕,沒辦法再來照顧攝森了。黃姨待攝森就像待親生兒子一樣,“攝森欠她一聲‘媽’”,潑森想。
也在廣州照顧攝森的莫接英此刻也想起了家,想起了家中的孩子。
作為家里唯一的媳婦,莫接英知道,自己不能也不可能在家庭最困難的時候離開。回憶事發(fā)前幸福的小日子,她心里還有一個愿望,“和阿聰、四個孩子,齊齊整整在飯桌吃一頓飯”。
原標題:小伙救人受傷成植物人 兄嫂為醫(yī)藥費上街乞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