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慶剛尿了褲子。
搜到法院一樓時,法警陳錦敏發現了他。此時,胡慶剛站在墻角,手上拿著刀,大叫著:“別過來!”
陳錦敏發現,胡慶剛的褲腿濕了,站立處有一圈尿漬。
半個多小時前,在這幢十堰法院辦公樓的6樓,胡慶剛拿著水果刀,“像個瘋子一樣”,先后捅傷4名法官,其中一名法官前后身中7刀。
胡慶剛是在領完二審判決書后拔刀行兇的,在這起勞資糾紛的民事案中,胡慶剛敗訴。
9月9日案發當天,十堰警方以故意殺人罪將胡慶剛刑拘。兩天后,在央視的鏡頭中,胡慶剛在回答作案動機時說:“因為我不服!你說我敗訴,你要說出個原因來。”
行兇
被刺的四名法官所幸性命無礙。傷勢最重的鄭飛已經從ICU病房轉出,其他三人則被轉入心外科病房。
9月9日一早,胡林沒有覺察到多少異樣,他和三哥胡慶剛一起合住。當天的一大早,胡慶剛就出門了。
十堰中院的視頻監控顯示,當天上午9點33分許,胡慶剛來到中院的二樓入口。十堰中院有兩個入口,法院工作人員一般從二樓出口進出,門口有法警值班;一般人員則從一樓信訪大廳進出,需要經過安檢。
當天,胡慶剛戴著一頂白色帽子,穿著一件淺色T恤,下身是一條土黃色的褲子,黑色皮鞋。在法院二樓大廳,胡慶剛左手捏著一份報紙,右手拿著手機。誰都沒想到,胡慶剛的右褲袋里,藏有一把折疊水果刀,展開有22厘米長。
很快,一位女法官到二樓,將胡慶剛迎進去。這名女法官是劉坦,胡慶剛勞資糾紛案的二審法官之一。
劉坦至今仍躺在十堰市人民醫院心外科的病房內。據她介紹,當天是通知胡慶剛來取二審判決書的,二審胡慶剛敗訴。在六樓法官辦公室內,劉坦向胡慶剛解釋二審判決的依據和原因,“十來分鐘里,兩人交流還算正常”。
上午10時左右,沒有任何征兆的,胡慶剛突然發難,一刀捅向劉坦的左胸,劉坦一下子癱坐在椅子上。胡慶剛拔出刀,又捅向劉坦的右胸。
坐在一旁的法官鄭飛連忙起身救人,還未近身,就被胡慶剛連捅數刀。隔壁辦公室的劉占省等幾人聽到動靜,跑過來發現鄭飛已經躺在地上。
劉占省上前抓胡慶剛的肩膀,被胡慶剛反手一刀,捅在左胸。病床上的劉占省告訴記者:“刀傷10厘米,幸虧我比較胖,醫生說,再深一點就沒命了。”
劉占省的出現,救了鄭飛一命。參與搶救的醫護人員介紹:鄭飛前胸和后背被連捅七刀,刀傷貫穿右胸和后背,刺穿肺部,全身失血量達到三分之二,“搶救時,他身上的血幾乎換了一遍”。
兇案現場,胡慶剛還想捅劉占省,劉揚手擋開。見陸續有人趕來,胡慶剛開始往門外跑。民三庭庭長胡韌攔在門口,被胡慶剛一刀捅傷腹部。隨后,胡慶剛順著樓梯逃到法院一樓。
十堰中院的一樓和停車場相連,中間有一道門,需要通行密碼。胡慶剛慌不擇路,跑進了“死胡同”,只得躲在一樓的墻角處,直到半個小時后被趕來的法警控制。
被刺的四名法官所幸性命無礙。傷勢最重的鄭飛已經從ICU病房轉出,其他三人則被轉入心外科病房。胡慶剛被警方以故意殺人罪刑事拘留,關押在十堰市看守所。
官司
2015年3月23日,十堰茅箭區法院一審判決:“本院認為原告胡慶剛提交的證據,不能證明原被告之間存在勞動關系,對于原告胡慶剛的各項訴訟請求,本院不予支持。”胡慶剛敗訴。
過去的一年多,熟悉胡慶剛的人都知道他在打官司。
2013年8月13日,胡慶剛經人介紹進入十堰方鼎汽車車身有限公司(下簡稱“十堰方鼎”)上班。兩個月后,胡慶剛告訴好友伍文強,十堰方鼎派他去武漢方鼎的工廠,“去武漢時,他還非常高興,覺得是被重視了”。
2013年年底,胡慶剛和武漢方鼎公司結算工資。“我哥發現自己的工資比同事少一半”,胡林說,這是胡慶剛要跟方鼎打官司的根源。至于工資為什么會比同事少一半,胡林也并不清楚,胡慶剛的一位工友認為,胡平時不太愛干活,經常跟企業鬧糾紛,這可能是他工資少的原因。
“他很不服氣”,胡林說。胡慶剛因此與公司發生矛盾,并于2014年2月離職。
2014年3月24日,胡慶剛向十堰市長熱線投訴,稱方鼎公司拖欠工資。兩天后,十堰市勞動監察支隊執法一科介入調查,該支隊調取了方鼎公司的員工名冊和考勤記錄等,幫助胡慶剛討回了拖欠的工資2157元。
2014年8月27日,胡慶剛向十堰市勞動仲裁委員會申請仲裁。理由是十堰方鼎公司未和他簽訂勞動合同。他依據的是《勞動合同法》第82條的規定:用人單位自用工之日起超過一個月不滿一年未與勞動者訂立書面勞動合同的,應當向勞動者每月支付二倍的工資。
胡慶剛要求十堰方鼎支付其雙倍工資43200元,支付加班工資8000元,拖欠工資賠償金13163元,解除勞動合同補償金2000元,以及工作期間社會保險。共計6.6萬余元。
胡慶剛一位同在武漢方鼎工作過的工友程麗介紹,很多工友都沒有簽訂過勞動合同,工資也是平常只預支生活費,其余年底一并結算。程麗認為,胡慶剛沒簽合同的原因,除了年齡較大且工齡較短外,他在廠里的人緣并不好。
仲裁委調查后認為,胡慶剛提交的證據顯示他曾在武漢方鼎汽車部件制造有限公司(下稱“武漢方鼎”)做電焊工、烤漆工等,不能證明他也在十堰方鼎工作過。十堰方鼎是獨立的法人,因此不能認定他和十堰方鼎之間存在勞動關系。
胡慶剛不滿仲裁結果,以同樣的理由和訴求將十堰方鼎公司告上法庭。
弟弟胡林說,十堰方鼎和武漢方鼎兩個企業是一個老板,胡慶剛認為屬于一個公司內的調動,因此只起訴了十堰方鼎。
2014年12月,十堰茅箭區法院開庭審理此案,胡慶剛提交了5份證據:請假單、考勤證明、有十堰方鼎公司總經理簽字的工資情況說明、銀行交易明細單、武漢方鼎汽車車身公司的工作服,以證明雙方存在勞動關系。
十堰方鼎對胡慶剛提交的證據均有異議。法庭質證時,該公司代理律師表示:原告提供的請假單上沒有公司領導簽字或蓋章;考勤證明和工資表均系復印件,不能作為證據使用;銀行明細上沒有記載被告方鼎公司向原告發過錢;而工作服也不是十堰方鼎的,不能證明雙方是否存在勞動關系。
2015年3月23日,十堰茅箭區法院一審判決:“本院認為原告胡慶剛提交的證據,不能證明原被告之間存在勞動關系,對于原告胡慶剛的各項訴訟請求,本院不予支持。”胡慶剛敗訴。
一審敗訴后,胡慶剛上訴至十堰市中院。再次敗訴。
新京報記者多次聯系胡慶剛案一審、二審的辦案法官和法院領導,對方均拒絕接受采訪。據《財新》報道,十堰中院一名院長曾告訴該刊記者:“由于胡慶剛并未有與爭議方方鼎公司簽訂的勞動合同,法院只是依據事實,按照雙方的證據,按照法律規定的程序辦事。本身法院和任何人都沒有利害關系。決定案件勝負的就是事實、證據。”
“他現在沒有任何證據,首先勞動仲裁失敗了,然后又起訴到法院。法院是講事實講證據的。你沒有證據我是沒有辦法的。”該院長說。
十堰方鼎董事長姚正新認可法院的判決。他表示,十堰方鼎和武漢方鼎都是獨立法人,“叫方鼎公司的企業很多,每個公司的投資方和產品都不一樣,你要想打官司,要憑著證據去辦。”
“跑火車”
伍文強說,胡慶剛后來開始“跑火車”——在火車上賣東西。胡慶剛跑了4年火車,在火車上賣過涼皮、玩具等,生意還算不錯,這是迄今為止胡慶剛干得時間最長的一份工作。
9月9日中午,聽到法官被刺的消息,伍文強心里咯噔一下:“壞事了!”
當日上午10點20分,伍文強接到了胡慶剛的電話,電話里一直有茲茲啦啦的雜音,聽得不是很清楚。伍文強聽到對方說:“我在中院……”然后電話就斷了。伍文強回撥,電話已經接不通。再撥,胡慶剛的電話顯示關機。
事后,伍文強才知道,這是胡慶剛捅傷法官之后,在逃跑過程中撥出的唯一電話。“我也不知道他當時想說什么,可能是要向我交代些什么。他可能把我當成他最好的朋友吧”。伍文強說。
伍文強現在是十堰一家國企的主管,有房有車,和胡慶剛的境遇對比明顯。他和胡慶剛相識于20多年前的一次職業技術培訓。
彼時,胡慶剛一家剛從四川樂山遷到湖北十堰。胡家有四兄弟,胡慶剛排行老三,因而常被人叫做“胡老三”。
胡慶剛的四弟胡林介紹,當時大哥已經結婚,剛到十堰時,一大家7口人擠住在一個小出租屋內。除了父親外,其他人都沒有工作,生活十分困苦。
后來,父親所在的鐵路系統福利分房,胡家分到一套40平米的房子,兩室一廳。但因為大哥家兒子的出生,這套小小的房子內,住了8口人,房子顯得更加逼仄。老大胡慶祝的妻子對那段生活不堪回首,“太窮了,一大家子就靠公公一人每月幾百元的工資。”后來,胡慶祝一家三口搬出,在附近找了一間平房安頓,并一直租住到現在。
因為貧困,兄弟們都沒讀完小學,胡慶剛只念到三年級就輟學了。
胡慶剛期望能夠學得一技之長,參加了這個職業技術培訓班,并在培訓班里認識了伍文強。“當時對他沒什么特別的印象”,伍文強說,因為兩家相距較近,慢慢就熟了。
伍文強說,胡慶剛后來開始“跑火車”——在火車上賣東西。胡慶剛跑了4年火車,在火車上賣過涼皮、玩具等,生意還算不錯,這是迄今為止胡慶剛干得時間最長的一份工作。
隨著火車提速和管理加強,胡慶剛的“跑火車”生意漸漸慘淡。四弟胡林說,他跟胡慶剛一起跑過火車。“后來都賺不到錢了”,于是,兄弟倆下了火車,開始了到處打臨工的生涯。
“他不是干活的人”,伍文強說,“我發現他干活時,不是很敬業,而且一搞就惹上糾紛。”
伍文強說,在十堰的私營企業中,為了節省成本,不簽勞動合同很普遍。但胡慶剛“認這個死理”,經常與打工的單位發生糾紛,“我勸了他好幾次,有打官司的時間,那點賠償款早賺回來了。”
“一根筋”
伍文強曾經跟胡慶剛算了一筆賬:“這些年買彩票的錢都夠買一套房子了”,應該早點成個家,但胡慶剛聽不進去。
在熟悉胡慶剛的人眼里,今年43歲的胡慶剛很是一根筋。至今單身的他眉頭常常緊鎖,看著像有極大的心事。
沒錢沒房的胡慶剛曾經談過幾次戀愛,最后都沒成功。
胡家四兄弟,除了老大外,另外三兄弟均未成家,前些年,胡慶剛的父母、二哥相繼因病去世,他和四弟胡林合住在父親留下的40平米的福利房中——因為沒錢買下產權,這套房子至今仍需要交租金。
和十堰方鼎公司的案子一審敗訴之后,胡慶剛向伍文強借了兩次錢,一次說是沒生活費了,一次說是要請律師吃飯,伍文強先后借給胡慶剛2500元。
事發后,胡慶剛的大哥胡慶祝從派出所領回了胡慶剛的錢包、皮帶等隨身物品,錢包里共有48元。
伍文強說,胡慶剛比較好面子,一般很少開口找人借錢。此前,每逢年底,胡慶剛都要喊伍文強等好友一起吃飯,“多數都是胡慶剛買單”。
生活中,胡慶剛最大的愛好是買彩票和釣魚。“手上有錢的時候,一天最少30元,最多一兩百的買彩票”,伍文強說,胡慶剛經常跟他說某某人買彩票一夜暴富的例子。伍文強曾經跟胡慶剛算了一筆賬:“這些年買彩票的錢都夠買一套房子了”,應該早點成個家,但胡慶剛聽不進去。
在鄰居胡美華眼中,胡慶剛平時話語不多,但喜歡逗孩子。“讓孩子喊‘爸爸’”,院子里的孩子不懂事,嘰喳嘰喳喊,胡慶剛看起來非常開心。
十堰方鼎董事長姚正新曾專門了解過胡慶剛的為人。“你可以調查調查胡慶剛這個人,他正兒八經在那個單位上過班?有那個公司評價他表現不錯?有什么一技之長?換句話說,40多歲連個女朋友都沒有,會是一個正常人嗎? ”
憤怒的男人
據工友程麗回憶,大約在一個月前,胡慶剛就開始經常將“急了,恨不得拿個刀子捅了他們”這樣的話掛在嘴邊,把怨恨歸于工廠老板勾結法院的猜測。
伍文強最后一次見到胡慶剛是案發幾天前。
當天,胡慶剛讓伍去家里拿幾條自己剛釣上來的魚。進到胡家,胡慶剛坐在客廳的桌子上悶頭喝酒,兩瓶啤酒,一碟花生米,“沒什么下酒菜”。
伍文強說,胡慶剛已經知道了自己二審敗訴的消息。“他情緒很不好,堅持認為判決不公,是法官收了黑錢了。”
“他死腦筋,認為明明我跟你干活了,法院憑什么判決不存在勞動關系呢?”伍文強說,這是胡慶剛最想不通的地方。以胡慶剛的認知水平,法院的判決讓他很難理解。“無論仲裁,還是法庭上,都是認證據說話,但他就是一根筋說他們老板有錢,肯定是買通了法院的人。”
鄰居胡美華說,從今年開始,很難再見到胡慶剛逗孩子,與方鼎的官司讓這位中年單身男子變得日益憤怒。有一次,胡美華聽見胡慶剛抱怨:“大不了我也不過了”。胡美華知道胡慶剛的官司,于是勸其要放開心些,不要做傻事。
據工友程麗回憶,大約在一個月前,胡慶剛就開始經常將“急了,恨不得拿個刀子捅了他們”這樣的話掛在嘴邊,把怨恨歸于工廠老板勾結法院的猜測。
最終,胡慶剛的“腦子沒轉過來”。伍文強說,胡慶剛總認為是“法官收了黑錢”,“加上他孤身一身,無牽無掛的,因而做出傻事。”
案發后,記者曾進到胡慶剛家里。他的房間凌亂不堪,靠窗戶邊擺了一張簡易床,房間內沒有家具,衣服都是亂七八糟堆在靠墻的幾個紙箱子上,多半都是各個工廠的工作服。唯一的電器是放在床邊凳子上的搖頭電扇,電扇的風葉上,沾滿了仿佛從未打掃過的積塵。
在房間進門處左手邊的墻壁上,胡慶剛用藍色筆寫著7月9日,這是二審的開庭日期。過去的一年多,他都在為這場官司而奔忙。
新京報記者查詢中國裁判文書網發現,2014年4月到2015年4月,十堰方鼎在當地法院有5起官司,除了一起調解外,其余四件均為敗訴。
十堰市中院審理其中一件,是一件案件標的超百萬的合同糾紛,十堰方鼎敗訴。當時審理此案的審判員是鄭飛和劉占省,審判長為胡韌。
胡慶剛此次行兇,傷及的正是他們。
(應受訪者要求,文中伍文強、胡美華、程麗為化名)
原標題:湖北十堰法官被刺案調查:行兇者傷人后尿褲子
原標題:湖北十堰法官被刺案調查:行兇者傷人后尿褲子